大难不死的王怡和朱玲,她们现在可好? 二○○八年六月九日成都 杭州飞成都的班机居然差不多满员,一问原来是两个航班并到一起了。候机的旅客看不出跟平时有什么两样:拎着公文包的白领、抱孩子的妇女、相互搀扶的老夫妇……登机时排在我前面的小伙子背着鼓鼓的行囊,像是去做志愿者的。 成都看上去还是旧日的繁华景象。听说前些日子成都人让地震吓得都不敢回家睡,许多人蹿到外地去了。现在,人们又迫不及待地过上了安逸日子。我住的旅馆走几步就到总府路,迎面就是西武百货的LV橱窗,再一拐是春熙路——“红尘中第一等风流闲适之地”(别说又是《红楼梦》里的词儿,有人说成都满街都是第一等的文学青年)。一家酒店门口拉出了“衣香丽影洽谈会”的横幅,一伙年轻男女穿着印有会标的T恤衫在那儿大摆pose。 晚上三皮请喝酒,去了传说中的“白夜酒吧”,远远瞥见那位诗名大盛的老板娘。地震以后三皮经常开车往灾区跑,还帮我和报社的同事们去捐赠过婴儿用品,他说成都像他这样“兼差”的志愿者很多。室内闷热,大家都搬到外面坐。星空寥远,高树婆娑,地震似乎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六月十日成都—绵阳 本来打算在成都多呆一天,听说绵阳有情况,决定还是早点过去。上海志愿者金琳发来短信说今天从南充过来,我们约了在绵阳见面。三皮要开车送我,我客气一番就接受了。 从成都到绵阳,走高速公路原本只需一个多小时,可我们刚上高速就被堵了。三皮以为换个入口就行了,后来才知道通往绵阳的匝道统统关闭。三皮说不让上高速就走老川陕吧,可是绕来绕去,最后发现所有往绵阳的道路全都封了,只好又回到高速入口。十几辆运载救援物资的大卡车都拦在那儿。路口横着一辆警车,上面贴着告示,说是因堰塞湖溃坝在即,绵阳方向人员车辆只许外撤不准进。我掏出记者证上去跟警察磨嘴皮子。“危险,你懂不懂?”他揭下大盖帽,抹着一头汗水,“就算我这里放你走,下面还有十几道关卡……”车上的人都悻悻地站在高速公路口子上,回头不甘心,硬冲又不敢。一辆“渝”字头车里的小伙子和我聊上了,他们在北川抢修输电线路,今天回重庆取了配件过来,他说今天无论如何要赶过去。 到了下午两点半时,横在路口的警车突然侧过车身,警察挥手让大家赶快过。哗,前头几辆车子撒丫子开奔,我们赶紧跟上。冲到德阳时,已到绵阳的金琳发来短信,“快撤!听说要溃坝了!”这当儿迎面驶过好几辆满载牲畜的卡车,不知是不是从里面撤出来的。我对三皮说,报社给我们都买了保险了。说完就觉得不对。三皮可没人给他买保险呀,他要是有个意外不就更惨了?我真的犹豫了。三皮倒镇定自如,“没那么严重吧,真要是那样,我们还能冲进去救出几个。”幸好,过了一会儿又来短信了,“虚惊一场……” 网上说绵阳早成了一座空城,人都撤离了。进了市区,才知道情况没那么吓人。还有不少商店开着,一些女孩子穿着吊带裙夹趾凉拖在街上闲逛,兜不着生意的三轮车夫慢悠悠地踩着车子。如果不是九洲大道两边那些五颜六色的防震棚,也看不出这儿和别的城市有什么两样。进了绵州酒店,倒是陡然觉出一种战时气氛,大堂里矗着标有紧急撤离路线的告示,进进出出的都是身穿迷彩服的军官,还有搬运器械的特警专家。 王世明,济南军区猛虎师工兵团工程师,上海交大03级研究生毕业。 刚进房间报社就来电话,说是要做大地震一月祭专版,让我做个十人拦访,要提的问题是:“地震那会儿你正在做什么?现在你是怎么想的?”说是给我留一个版。于是赶快打车去九洲大道,采访了几个绵阳市民,男女搭配老少齐全。老规矩,我得引导受访者拿出积极乐观的态度,紧扣“灾区群众情绪稳定”的主旋律。其实绵阳市内算不算灾区也不好说,反正这儿的市民没人打理。帐篷是自己搭的,照明靠路灯,喝水靠对面建筑工地上的水管。乱七八糟的帐篷外面还停着一辆辆私家车。 终于找到金琳了,她在艺园路上一处停产的厂房里,那地儿挺偏,连交警都搞不清楚。厂里的几间办公室临时做了这些志愿者的宿舍,她们只搭了几张铺,轮流休息。金琳出来二十多天了,一直辗转四川各地。坐在吱吱嘎嘎的床上听她聊各处灾区的情况。我看到墙角里有两把吉他,金琳说那是大学生志愿者带来的,孩子们会喜欢听的。她说这里的志愿者基本上以基督徒为主,也有不是基督徒的,但她们这回不传福音,只做实事。 回到酒店,发现这儿入住的记者也不少。一聊起来才知道,有些记者在成都专门去四川省委宣传部办了带照片的特别记者证,听说我没有去办那个证,便有同行警告我:接下来,你的麻烦大了。我想,反正船到桥头自会直。《天府早报》的三个男孩来绵阳快一个月了,他们是继中央媒体之后第一拨坐直升机进入唐家山的。我问他们怎么混进去的,他们神秘兮兮地不肯说。我想,要是拼了老命钻进去发不了稿子太不值,我已收到短信:“动态的不要。”现在新闻稿全采用中央媒体的。《天府早报》的小哥们为我惋惜,“要早来一天,李宁、刘璇、金晶都在这里慰问呢。你这会儿来有啥可写呢?” 我的通行证六月十一日绵阳 九洲体育馆,进门处有岗哨。门卫翻来覆去看了我的记者证,叫我去里面指挥部签到。找到指挥部宣传处,那位穿着迷彩服的负责人问道,“你去省委宣传部办过手续吗?”“我刚从成都过来,难道再叫我回去办手续?”他皱皱眉头,拿出一份红头文件,“最新文件,没有这个我们不接待采访。”我只能跟他磨嘴皮子,总算磨出个网开一面,“那你转一圈赶快走吧,先在这登记一下。” 北川的灾民在体育馆里住了整整一个月了。现在整个馆内还剩三千来人,四下全是五颜六色的铺盖卷和杂物。灾民被有序地编入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由绵阳市的某个部门对口管理,如我去的第七区归检察院管,墙上张贴着负责人的姓名和手机号。茶水食物、消毒管理、医药护理、孕妇特护一应俱全,还有阅览室、洗澡间、开水房……。我浏览了一下告示上的“安置点纪律”: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不准留宿他人,不准接受不明团体物品,出外要请示汇报,回来要销假。不听谣传谣,有意见通过正常渠道表达……洗澡时间是下午一点半至三点半、晚上六点半至九点。 我问一位叫黎雪梅的姑娘“还缺什么”,她想了半天说“不缺什么”。她的侄女儿朱玲是曲山小学的六年级学生,地震那天正在三楼,自己逃了出来,擦破点皮现在全好了。她说这些时语气平淡,说到家人的遇难时同样神情淡定。但她说想离开绵阳,想到外地打工去。 绵阳九洲体育馆灾民临时安置点 午饭前,各户人家按着名册去领饭票。打饭的队伍排得很长,但大家都很有耐心地排着,都拿着统一配给的大号铝饭盆,饭菜混在一起端回来,有海带炒肉片、豇豆辣椒豆腐干。孩子们胃口不错,朱玲把一大碗饭全吃光了,一边吃一边跟人玩。问她缺什么。她想了想,“缺卷笔刀,给我们发了好多铅笔,就是没有铅笔刀。” 小姑娘王怡是朱玲的堂妹,才上学前班,很喜欢唱歌跳舞画画。她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张又一张,不知画的是什么动物。我原先把带去的一把口琴送给了朱玲,可她想要,一本正经地吹起来。朱玲不高兴了。我安慰她:我再寄一把给你好了。她就说你寄到这里吧,就写九洲体育馆第七区朱玲收好了。她还一再叮嘱我,给她们两姐妹拍的照片要寄来。她外婆在一旁说,“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住一个月。”我要离开时,黎雪梅低声说,“也不晓得你以后还会不会记得我。” 刚才吃饭时,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总是盯着我看,我回他一个笑脸,他便扭过身去。我恍然大悟,想必他就是这一片的负责人。他吃完了过来说“你把证件给我看一下”,拿着我的记者证就走开了,过一会儿带着一个眼镜男人来了。那眼镜男的脸拉得更长,说声“跟我走”,就把我带走了。旁边两个小女孩面面相觑。他把我带到宣传处,原先那人看见我说,“怎么你还不走啊?”眼镜男脸色这才和缓一些,“她来过呀,你也不给写个条子。” 六月十二日绵阳—安县—广元 昨晚绵阳全城恢复正常,全城的人似乎都上街吃饭了,什么“孔亮火锅”、“麻辣红唇”、“川娃子火锅”……全部满座。超市也开了。我去买了卷笔刀。早上我把卷笔刀托交绵阳电视台的人带给朱玲。 绵阳市委外宣办,值班的女干部一见我就问,“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心想这不多问吗?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在电话里对那边说:最近有些灾区学校复课了,上边的意思是要把复课的情况好好宣传一下……。等她放下电话,我就笑着说这不是来报道灾区学校复课嘛。她爽快地给我开了证明,叮嘱我一定与记者证配合使用。 防震棚里的人们,生活还要继续。 上午去了安县。县城在花垓镇,拉开车门就是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农贸市场照常营业,猪肉蔬菜水果路边摆了两溜。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只见一队全身黑色制服的“辽宁特警”。我找到了安县中学,操场上全是部队的帐篷,分别标着“骨折处理”、“病房”等字样。我朝一顶帐篷里探了探,见几个穿野战服的军医在商量什么事儿。另一个帐篷里,一个茶树坪的灾民抱着娃娃来看病。她说茶树坪的人都在黄土和小坝那边的安置点。旁边一个男军医在诊治一个犯癫痫的病人。这儿的保安一见我便十分警惕地围上来盘问。 离花垓最近的安置点是“京安小区”,去那儿途中倒塌的房子随处可见。路边看见了小区的牌子,门口也有保安,仔细审查了我的证件。我怕又要带我去见领导,幸好领导在开会。旁边一位茶树坪中学的老师带我进去了。这小区安置了近千人,全是本县茶树坪的,前几天刚刚搬入。我在一间安置地震孤儿的“爱心家园”呆了两个钟头。下午回到绵阳,马上坐长途中巴赶往广元。 六月十三日广元—青川 没有四川省委宣传部核准的“特别记者证”果然麻烦。早上,先去广元市委宣传部办手续,在我连哄带求之下,他们特地打电话请示了省委宣传部,总算给我办了证明,外加一份姓名单位编号详尽的介绍信。又叮嘱我:木鱼镇不能去,随便什么证件都不行。然后,我到广元汽车南站坐大巴去青川。 车上坐在我旁边的是广元某中学老师,我们说着话,前面一个人回过头和我们搭起话来。说现在救灾物质浪费太大,有权势的分到好处太多…… 车过剑门关。“细雨骑驴过剑门”。 我另一边是一对年轻夫妻,抱着一个奶娃娃,才两个半月。他们神态安适,不时打着瞌睡。我也学他们的样子闭眼休息,后来觉出车子颠得厉害不敢再睡了。过了竹园镇,再过马鹿乡,公路就不对了,处处可见刚刚清除掉的塌方痕迹。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一些没倒的危房前挂着“感谢全国人民支援,青川人民不忘恩情”的横幅标语。越是接近青川路越险,路面被泥石流堵得很窄。过凉水镇时,山路上远远传来警笛和车喇叭的尖叫,我有些担心,以为前方不准通行了。司机从容地把车往边上靠,左边是峭壁,右边就是悬崖。我不敢往下看,旁边的小夫妻轮着给娃娃摇扇子。开道的警车嗖地擦过去了,紧接着几辆遮着车窗的黑色轿车从我们内侧飞驰而过。“是成都军区的车。”司机看了看说。 青川县城,没有可住人的房子了,所有的机关都在帐篷和活动板房里办公。但秩序井然,必要的工作设施一应俱全,我住的板房内有电脑,有国际电话,网速也很快。一个叫小雍的工作人员负责记者中心的事务,小伙子手脚挺麻利,你喊一声“小雍”,他就应声而来。我说想去灾区安置点看看,他马上找来了司机。因为青川是浙江对口援建的,听说浙江来了记者,县人大办公室主任罗超盛也跟着上了车。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我好像没看见路在哪里。罗主任路上兴奋地对我说,要不是这回大地震,我们这小地方哪能见到这么多领导和记者,“我和贾庆林还握了手哩!当时我还不敢上前,他走过来一下子把手伸到我面前了……你看级别这么高的领导人……”说着一边不住地用左手摩挲右手。二十多分钟后到了乔庄附近的一处安置点,上坝乡的灾民都安置在这里。 四周在大规模建设板房区。罗主任带我进入板房里一户人家,看得出这户人家已经安顿下来了,床上老爷爷在逗小女孩玩耍,年轻的主妇在地上忙着。床和衣柜都家里原先的东西,碎花布的旧窗帘让人眼前一亮,这个家看上去还真有点家的感觉。青川县张副县长正在另一处活动板房里开会,我进去跟他握手,他说手有伤,不握了。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这里有个志愿者非常不错,你们应该好好宣传一下。” 这是个独闯江湖的志愿者,五十二岁了,他叫李军,以前在陕西搞水电工程。五月十二日,他马上就给陕西有关部门打电话,但人家说现在只要捐款不要人,后来就来了青川。“人一辈子总得做得什么才不至于白活了,是不?”他向我介绍说,这边预计要建三千套活动板房,参建单位来自浙江、广东、河北三个省,还有济南部队猛虎师。由于几方面从未一起合作过,甚至互相还听不懂对方的话,协调起来困难不小。李军当过兵,退伍后走南闯北,有施工经验也有管理能力,军地两边都能打交道,有意思的是他还懂绍兴话。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几方面的“总调度”,大家都亲热地称他“李哥”。在下午的协调会上,说起李军,绍兴方面的屠主任和猛虎师工程师王世明都赞不绝口,说这样的志愿者才真是出色,做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别人都有工资,他还把自己贴进去了。 陕西来的志愿者李军 我问他,“怎么人家说你把自己贴进去了?”他说自己早就不在原来的单位干了,“早被边缘化了。反正现在我也不欠单位什么的,他们也不给我开工资。”我说,“你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说,“比我做得好的人太多啦。你应该多报道人家。你看看猛虎师那些小战士……” 记者伙食团 晚上下起瓢泼大雨,我已回到县直机关的板房里。闲着没事,跟县外宣办主任桂丽华聊天。她叹气说自己除了手上的拎包和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了。“文记者,我买了七处房子啊,都完了,不晓得国家给不给补贴?不晓得还要不要再付按揭。”她说,其实青川灾情不比北川轻,有的专家来看过,说这儿才是震中。“唉,闹半天到现在连震中在哪儿都没搞清楚。” 我那间板房里住了包括我在内的三男三女。四川电视台那几个人还在讲故事讲笑话,上QQ。我拉下眼罩,迷迷糊糊睡去。半夜里,一阵余震把我吓醒了,好在就那一阵。别人都睡得很熟。 六月十四日青川 早上起来还在下雨,不敢外出,路不好,雨天更糟。我只能呆呆地坐在《今日青川》编辑部里。这是个临时组建的编辑部,人员都是从县里各部门抽调来的。来自宣传部的老曹跟我说着话,手里在填写入住活动板房的灾民登记表。“唉,要住上个三年五年的,上头让我们做好八年抗战的准备。”老曹试探着问,“浙江到底是援助广元还是青川?”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广元。桂丽华在一旁说,“现在上边要求一个富裕省对口帮一个重灾县,应该是援助青川嘛。”他们流露出对广元市的一些做法很不满。过了一会儿,老曹叫来两位姓李的资深干部。他们写了一封信,对青川新县城的选址表示异议。青川的干部认为选在远离断裂带的厚坝比较理想,但这样从行政区划上看有可能被绵阳拿走,所以广元市的意思是要安排在竹园镇。我给浙报驻广元带队的记者发个短信,问这样的情况可否发内参,始终没有回音。我把这封信发给了《南方周末》的向阳。我想我成线人了。 下午雨停了,我找了一辆志愿者的车去关庄镇。一到那儿,看见背着竹篓的灾民们在排队领救济物品,每户一桶金龙鱼食用油。我先去指挥部转了转,然后踏过铁索桥去对岸的安置点。一户帐篷前,我见一堆人在那儿聊天,便在那儿呆了一会儿。户主叫杨大全,家里原来有六分地,种些豇豆包心菜蕃茄什么的,一年能有上万元收入,现在他家的地被安置点征用了(划入板房区),一家人什么什么事儿也没得做了。政府征地的时候丈量过面积,也将地面上的作物登记入册,将来应该会有补贴。他说,“什么时候能补到手就不晓得了,我做新村建设的工钱,政府还欠我几千块呢。”旁边一个叫萧恩贵的灾民说,“电视里说自建住房的国家给两千元补助。可是到了这里开会登记,干部说是一千元。”我想起昨天在上坝乡的安置区时,县人大罗主任明明说是自建房每户给两千嘛。 关庄往红光的途中,地震完全改变了地貌。 晚上,《广元日报》来了个女记者,三十多岁,面庞黑黑的。大家一见就叫她“摆龙门阵”。原来她是最早冲到青川的记者,头天地震时,她立马开车往青川赶,开到竹园镇路就不行了,硬是靠两条腿走到青川。我一听倒抽一口冷气,这一路的艰险我是亲眼所见,可真是个巾帼豪杰!那性格泼泼辣辣的,见我坐在上铺,打趣说,“哦,还有一个女的呀。我那儿还要猛,九个男的,我一个女的。”四川卫视一个男记者调侃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懂,满屋人都笑得四仰八叉,她也满不在乎地笑。 在青川这种灾区,记者中心的板房都是男女混居,县委机关也是这么住,桂丽华就睡在老曹的上铺。下过雨,天一下就凉下来,桂丽华在平日那身红衬衣外面套了一件蓝色雨衣。我说,你倒还从废墟里挖出这个,挺管用的。她苦笑说,是你们浙江来的一个人送给我的。她悄悄把一份打印材料递给我说:“文记者,帮帮忙吧,都不容易啊。”我一看是一篇稿子,题目是《危难之中彰显无畏大勇——记青川县外宣办主任桂丽华抗灾救灾先进事迹》。看来这种事儿在他们这儿也不避讳。其实她组织观念还挺强的,私下里也从不多发牢骚,她从整日不离身的提包里找出两张照片给我看,一张是女儿的,一张是她和老公去年在深圳旅游时拍的。照片上还带着废墟里扒出的泥渍,她抹了又抹,“这么脏的照片,让你见笑了。好多照片都没了。”这时候她情绪特别低落,我劝她“人都没事就好”,她又苦笑一声说,“你们都是这两句话来劝我。不在事中不晓得啊,我现在就得忙着,一空下来心里就难受,空落落的……” 六月十五日青川—广元 早上八点,四川卫视要采访县委李浩生书记,我也一起去了。 县委会议室就是一座大帐篷,里边挂着地震断裂带示意图,还有标示捐赠物质进库、分发和库存量一类图表。两个小姑娘忙着往这儿送开水、整理文件夹什么的。李书记一进来,四川卫视的女记者赶紧说,“这衣服不行,还得穿昨天那件,表示你忙得顾不上换衣服……理解一下啊,赶紧去换。”李书记很顺从地出去了,几分钟后换了一身衣服进来。摄像、灯光准备就绪,电视台女记者便吩咐李书记给各乡打电话,询问昨天下大雨后道路和抢通情况。李书记从手机里翻出号码打了一个。女记者说还得打。李书记犹豫了一下,可能想不起什么号码了,在旁的秘书递上一本通讯录。他翻开通讯录又打了一个。 青川县委书记李浩生 李书记对着电话嚷嚷说,“除了要抢通主道,也要抢通山路,这样群众才好转移,物质才能送到群众手中……”一连打了三个这样的电话。女记者还要叫他再打一个。书记的脸有些拉长了,但还是翻翻通讯录,又打了一个,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这时候女记者才喊OK。 四川卫视的活儿对付完了,我赶紧上去自我介绍。李书记本来马上要去参加青川赴外地务工人员出发仪式,听说我是浙江来的,转身坐回去说我们再聊几分钟。他滔滔不绝地把浙江表扬了一通,从党政机关到企业家,从志愿者到记者。其实他记性很好,谁谁谁怎么回事他顺口就来。我拿出《今日青川》问,那几个老干部的信你看过吗?他脸色马上变了,说这信他知道,那只是一部分人的意见,说完马上就走了。“我真的有事,要走了。” 我也要走了。本想坐大巴回广元,小雍很热心地帮我找了一辆电视台回成都的车,让他们捎我一程。在金子山收费站那儿,换了一辆直抵广元的天津救护车, 回到浙报在广元的大本营,马上洗澡洗衣服,这会儿觉得这简陋的招待所真是舒适无比。我想起在青川时听老曹说,他到下面的安置点去住过一晚,回来后感到这边的活动板房“真是天堂啊”。我要是住到灾民的帐篷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晚上浙报在广元带队的于国强来坐了一会儿。本来按原计划他可以撤了,但现在情况有变。新华网曝称浙江援建的活动板房有质量问题,现已停工拆房云云。闹得浙江省政府紧张又恼火。前天晚上省政府凌晨三点开会研究这事儿,决定先派人调查,暂不回应,由广元市政府出面辟谣。于国强叹气说,看来这事情还得搞一阵。 六月十六日剑阁 剑阁县的新县城在下寺镇,从广元南站坐车过去仅四十分钟。在县委宣传部,我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来意,一是看一下青川移民的安置点,再是看一下剑门关景点修复情况。他们连声说欢迎,但要派人陪我去。我再三说不必,可是不行,他们硬是派了个姓张的科长一同前往。 先去了剑门关。这里的山跟别处不一样,植被很好,山体巍峨耸立。关楼似乎没有多大损伤,但箭楼上搭着脚手架,在修补震落的檐瓦。关楼下边的台基坍了一大块,倒了几根石幢。古栈道看去似无大碍,翠云廊的“皇柏”依然郁郁葱葱。据县旅游局的罗副局长介绍,景区的修复要求在本月二十日前完工,但具体开放时间还没定,因为地质构造破坏的隐患还需请专家来评估。快下山时见前面还有一拨人,原来是人民日报的,县旅游局另一位局长在作陪。 到安置青川移民的公店乡,从剑门关过去足有三小时车程,这地方快靠近绵阳了。这个乡近两千户人家,有八个村、四十八组。它本身是剑阁县九个重灾乡之一,地震时也倒了房屋,好在人都在。乡里人年均收入两千元左右,低于县平均水平。这回他们接受了青川县马公乡的一百五十二户移民,共六百多人。马公乡灾民愿意来这里,说是因为这个乡名也带一个“公”字,好歹跟家乡也算有了点关联。灾前,马公乡有不少人在锰矿上干活,收入还比这边高一些。 “接收移民是政治任务啊,”公店乡负责移民工作的陈主任说,“以前天下第一难是计划生育,现在是安置移民,因为移民来了要给土地。我们给移民的政策是每人一亩地一亩山林……”我问他乡民们想得通吗。陈主任说,做了工作他们都很理解,乡民们自动捐了两万多块钱,还有吃的穿的。云光村六组的贾桂芳,六十八岁的老太太,身上只有七十元钱,一下子捐了六十八元。这里有个出了名的精明鬼,去年为了五角钱能把信用社主任告下台,这回倒捐了五百斤稻谷。陈主任很健谈,说起来一套套的,“我去接移民时跟他们说,公店人就是急公好义。从前孟母三迁是为了找个好邻居,现在你们到了公店就有好邻居了。接来移民那天是我们公店乡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大伙拉起横幅敲锣打鼓欢迎他们。有个村各户人家还轮着做东,把所有的移民都请来家里吃饭,要让他们忘记伤痛。” 我去看移民时,要求陈主任回避一下,他把我领到移民正在开会的礼堂前,让我进去,自己就站在外面。马公乡的党委书记也来了,他带着本乡的公章,现场给大家办理各种证明。我在一旁听灾民们在聊地震那天的事儿。那个叫邓连旭的汉子真不简单,他在厦门打工,听说家里地震了就往回赶。车到雁门不能走了,只好步行,一路翻山越岭,整整走了十一个小时。他一到家就背上老娘往外逃,母亲八十岁了,身体有病,他脚下一快老娘就喘不上气。他说“我这一路简直是爬过来的”。整整走了十五个小时,把母亲背到江油,安顿在姐姐家,他又折回去接岳父岳母。我简直听呆了,不由说,“兄弟,真是太佩服你了,我得给你鞠躬啊。”他对我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你说啥嘛,背的是自己的娘又不是别个的娘,一家人能守在一起比啥子都强。”这时旁人告诉我,朝阳村的景海波也把老娘背出来了,整整背了四天呐。坐在我旁边的老爷爷叫周朝进,八十一岁了,也是儿子背出来的。儿子就在旁边,木讷地笑笑,不肯说什么。 背着老娘走了15小时山路的邓连旭和妻女 我问他们往后怎么打算。他们笑笑,“没啥子打算。”他们说,有人已经到地里插秧去了,以前不会,现在这边人一教,也会了。“看政府怎么安排吧。”模样憨憨的范上文说,“以前自己还有三间房,现在反正全没了,就听政府的吧。”我问邓连旭怎么考虑,他说,“还得出去打工,厦门是个好地方,我每年能挣两万来块。” 旁边有个声音嘎嘣溜脆,一看就是个女能人,她叫邓芳梅。她大女儿在宜宾读大学,儿子今年也要高考。原先她自己办个养猪场,今年生猪价格又好,对付孩子的学费还有办法,可地震一来全完了。“不知政府能不能给减免点学费?”她说家里还留着九头猪,两头母猪快要产仔了,想赶到这边来养。旁边人都劝她不能冒这个险,现在余震不断,为了几头猪把命丢了不划算。说到这儿,大家都一阵叹息,都想起自家被埋在地里的粮食和田里的庄稼。邓芳梅,这挺爽利的女人,说到猪都要哭出来了。陪我来的张科长说,“你这么能干,还怕什么,从头来过嘛。”她苦笑,“到了外面,还能折腾个啥嘛。” 我问他们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没有,他们都摇摇头说没困难,救灾物质都到位了。说起话来,他们都挺豁达开朗的,不说话时,我注意到他们就一个个开始发愣。 回广元找了县总工会的一辆车。路过收费站时,收费员把司机的证件看了又看,司机骂骂咧咧,“我送记者,不算抗震救灾吗?”收费员把证件扔回来,“假冒的太多了。走吧!” 六月十七日广元—成都 收拾自己的行李,扫出一堆垃圾,看着前面住过的同事们扔下的杂物,心里有些怪怪的。我走后可能就没人再来了。想起那天离开青川时,我和老曹、桂丽华告别时也这么说过,“我可能是最后一批了。”他们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心里也难过了半天。 于国强来喊一起吃饭去,说是广元市交通局副局长请客。局长挑了一家广元最好的餐馆,服务员迎面过来说包厢全满了,局长说怎么着也得给我们腾一个出来,“这是浙江来的,是来帮助广元的。”这话果然奏效,我们很快坐进了古色古香的包厢。这几天在广元可没少听到对浙江人的夸奖,连出租车司机都说“把我们改成浙江省广元市才好”。 局长也去过青川,也住过帐篷,他说那儿最大的麻烦是不能洗澡。说起有人专门开车回到广元,洗完澡又回去。天呐,来回八小时都不够,还不说路上塌方泥石流的危险,就为洗个澡?不过我们去过青川的人都知道那滋味难受。有几个男记者胆子大,找了个河坑洗了一通。他们问我怎么解决这问题,我说也只能体验一下灾民的生活了。 局长说,“幸好这次地震发生在偏远山区,如果发生的成都,你看好了……。”我说起马公乡、东河口的惨状,局长说,“政府其实有责任的,那样的地方早就应该搬迁。”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马上把酒杯捅到于国强面前。“哎,端起来,端起来!” 遗憾的是交通局长对灾民安置情况不太熟悉。我想知道的是,剑阁县安置别处的灾民,国家对当地人有什么补偿?把生财的土地分给旁人,可不是一桩简单的事儿。公店乡热情善谈的陈主任在我面前就是不提这一茬。 晚上回到成都。去找成都教会“彩虹重建行动”的总调度王华生,听他谈这里的教会志愿者下一步援助计划。顺便把机票定下,来时机票六折,现在居然三折,“客人太少哈,”售票小姐苦着脸说。几天一过,街头已换了一茬海报:“爱成都爱生活——二○○八成都购物节”、“功夫熊猫”……,伊势丹的橱窗里,CHLOE、ECOO的新款鞋包刚摆出来。 (文中部分人名未采用真名实姓) 原刊《书城》年8月号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jiangezx.com/jgxzf/9931.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