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洗剑传奇

.剑指凉烟落照间

那黑衣人忽然抬脚，“唰”的一下，将插在地面上的蔷薇剑挑起，凭空挽了个剑花，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一副君临天下，锐不可当的架势。

他扭过头来，将蓝玉棠的浑身上下扫了一下。

蓝玉棠冲着他一抱拳，道：“多谢相救。”

那人道：“你用不着感激我，我并不是真的想阻止别人杀你。”

长孙无垢又横了他一眼，道：“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他这个人呀，本来就没有打算要感激你的，他甚至连一点儿要感激你的意思都没有，我也没有。因为他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阻止火龙燮杀他，更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他，否则，他就不叫不死凤凰了。猫有九条命，可是，他不死凤凰却有十八条命，所以，根本就用不着你出手相救，是不是呀，蓝小鸟？”

听到这话，黑衣人仿佛笑了。

而那双一直隐藏在宽大的黑袍子下面的眸子好像也跟着笑了起来，犹如开始融化的冰山折射出的光，柔和而宁静，一点儿也没有了当初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朝着蓝玉棠走了几步，看了看长孙无垢，道：“可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以为我是想救他的。”

蓝玉棠的嘴角微微上挑了一下，带着让人回味无穷的口气，淡淡地道：“我知道。”

黑衣人没有说话，像是明白了他所知道的是什么，可是，长孙无垢却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蓝玉棠不停地把玩着那支玉箫，从一个手指间转移到另外一个手指间，然后，又从最后一个手指间转移到原先的那个手指间，就像是变戏法一样。

随即才停下来。

他用箫的一端顶着自己的下巴，缓缓地道：“我知道，他之所以救我，并不是不想我死，而是想亲手杀了我而已。换句话说就是，他是想跟我进行一对一的决斗，我不死凤凰的名头在江湖中虽然算不上是天下第一，可是，也能列入江湖顶尖高手的行列了，只要打败了我，你不就可以立刻在江湖中成名了。我知道，你现在虽然也算得上是大光明城的绝顶高手，可由于初出江湖，又不想在大光明城的庇护下取得名声，所以，你只有找上我，只要先把我这个在江湖中号称打不死的凤凰给放倒，就可以一夜成名了，对不对？可是，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的话，那么，你就错了，而且还是大错特错，因为现在就算你想向我挑战，我也不会与你决斗的。”

听到这话之后，那黑衣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然后，转身离开。

他在不远处的那口裸露在外面的棺材边停了下来。

深秋的阳光的落在棺材那剥落的黑漆上，折射出更深的秋意，仿佛在预示着，这将是一个寒冷的秋天。

身旁的冷杉晃动着凄冷的影子，树上的老鸦仿佛也已经无法忍受这无尽的冷意，扇动翅膀哇的一下窜入苍穹。

看着老鸦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成了一个黑点的时候，黑衣人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如果我真的是你所说的那种人的话，也许，真的会按照你所说的那样去做的，可是，这次，你也错了。”

蓝玉棠仿佛有点儿意外，眉毛微微皱了一下，道：“难道你的剑不想跟我一战？”

黑衣人还在望着老鸦消失的方向，像是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缓地道：“凡是大光明城的人，对江湖中的那些虚名全都已经看透，根本就不会为了这些虚名胡乱拔剑的。大光明城的人只为一件事拔剑，那就是为了能够进入大光明城的藏剑阁，所以，我这一生，只想跟一个人决斗。”

听到这话，蓝玉棠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眼睛里立刻显现出激动的光芒，仿佛已经意识到他所说的这个人是谁。

可是，他却偏偏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那不太高大不太健壮的身体忽然挺得笔直，就像是即将做一件庄严而神圣的事情。然后，一字一顿地道：“索命青衣，只要打败了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快剑的索命青衣，我就有资格进入藏剑阁。”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蓝玉棠，清晨吹来的丝丝冷风撩起了他那宽大的长袍，露出一丝微微的冷笑，接着道：“我知道，你和索命青衣本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三个月前，你虽然拐走了他的妻子，其实，在你的心目中，还是把他看成好朋友的，甚至是这一生当中唯一的好朋友。可是，他却已经将你看成了一个背信弃义，出卖朋友的小人了，你们之间，早晚会有一场决斗的。”

蓝玉棠道：“是吗，你好像很了解我。”

黑衣继续道：“而你之所以要跟他决斗，并不仅仅是因为接受了明界王的命令，更主要的是，你自己本来就有这个意思。因为你想用你自己的血向他证明，你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你之所以要这么做，其实是有苦衷的。所以，在他还没有跟你决斗之前，你要阻止一切想跟他决斗的人，因为你不想他浪费太多的体力，而无法跟你公平决斗，是不是？所以，如果我也想要跟他决斗的话，那是不是就要先将你除掉？”

听到这话，蓝玉棠的眼睛忽然暗淡下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黑衣人确实点中了他的心事，还是因为他又想起了以前的那些事。

然后，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还是想杀我的。你之所以阻止别人杀我，只不过是想亲手杀了我。不过，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改变主意？因为我绝对不允许在我跟他决斗之前，让别的人插手的。如果你非要插手的话，那我就不得不先杀了你。说句实话，你虽然想杀我，可我对你这个人没有什么恶感，所以，我劝你还是赶紧退出，免得伤了和气。”

黑衣人的身体忽然晃了晃，宽大的袍子猎猎作响。

他的口气忽然变得决绝而富于杀气，冷冷地道：“绝对不能，跟索命青衣一战，本是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把命赔上，也绝对不会更改的，能够死在索命青衣的快剑之下，岂非一件快事？”

这个时候，一片枯叶从冷枫上落下来，在半空中悠悠地打着旋儿，犹如孤舟，带着血腥的意味儿。

蓝玉棠摇了摇头，道：“哎，你呀，还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可是，这种固执将会成为你的不幸。”

黑衣人仿佛不解，看着他道：“哦？”

蓝玉棠用玉箫的一端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脖子，将落在身上的叶子抚落，朗声道：“今天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你就是把蔷薇剑顶到我的脖子里，我也不会跟你决斗的，可现在，我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有先将你杀了，我才能和索命青衣进行一场安安静静的决斗。这是你一生的夙愿，可是，也是我的夙愿。刚才你好像也说过，我仍然把他当成我这一生最好的，也是唯一朋友，可是，我和他之间的误会，恐怕也只用我的血才能解释清楚。我这个人自从行走江湖以来，本就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我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你明白了吗？”

听到这话，黑衣人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冷笑声，犹如长剑在出鞘时剑锋与剑鞘摩擦时所发出的“嚓嚓”声。

他盯着蓝玉棠，牙缝里迸出无尽的残酷和愤恨，道：“可是，现在想跟索命青衣决斗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你又能阻止得了几个？”

长孙无垢摇了摇头，叹气道：“唉，这个索命青衣呀，虽然妄称江湖第一快剑，可还真够累的，每天不仅要应付一些无聊的人的挑战，而现在，居然连他最要好的朋友都要跟他决斗了，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蓝玉棠将黑衣人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眉宇之间忽然蒙上一层淡淡的云，仿佛感到某种疑惑似的，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十月十五，本来就是索命青衣与你们大光明城决斗的日子，你为何还要满世界地找索命青衣？到时候，你只要在大光明城里蓄势以待，等着他的到来不就行了吗？看你的样子，不会是那种没有脑子的人。”

听到这话，黑衣人的肩膀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给击到的样子，道：“你错了，我虽然是大光明城的人，用的是大光明城的剑法，可我并不是大光明城的主人，更不是藏剑阁的剑神。十月十五，虽然是索命青衣与大光明城决斗的日子，可是，并不是每个大光明城的人都能够与他决斗的。只有入住藏剑阁的剑神和城主，才有资格与他一战，而我，只不过是归云庄的主人而已，我充其量只是大光明城的一只狗，甚至连在一旁观战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只有抢在这一天之前，与他进行一战，因为我怕十月十五日之后，就没有了机会。藏剑阁的主人路仲谋和城主主的剑法，简直没有人能够想象。”

蓝玉棠一愣，看了看黑衣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尚天香？”

长孙无垢猛然一怔，道：“什么？尚天香不是个女人吗？为什么……”

这个时候，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忽然跳出一只野猫，朝着坐在松树顶端的一只松鼠慢慢地靠近着，再靠近，然后，猛然向前一扑。

松鼠便成了它的手中之物。

可是，它却没吃，而是将这只松鼠慢慢地拖到不远处一只更大的野猫面前，让它享受，而自己却在一旁看着。

那只是野猫的王，王的手下所捕获的食物，只有让王享用之后，自己才能拣食猫王吃剩下的渣滓而已。

这虽然是动物的悲哀，可是，有的时候，那些在江湖中闯荡的人，不就跟这些野猫们有着同样的命运吗？

在江湖中每个帮派的首领们就是那只猫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自己享用最好的，而手下的那些门徒只能享用剩下的渣滓。

看到这些，那黑衣人像是忽然感触很深似的，微微地叹了口气，沉声道：“没错，我就是尚天香。”

听到这话，长孙无垢像是更加不理解了。

她将黑衣人全身上下都看了一边，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尚天香是大光明城归云庄的主人，不仅有着倾城的绝世容颜，更有一副倾国的好嗓子，可是，你的声音听上去怎么不像女人？”

尚天香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慢慢地有了女人的样子，甚至还发出了一种女人才有的那种笑声，道：“你不是已经在江湖中闯荡了很久吗，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世间有种可以随意改变一个人的声音的功夫吗？难道你没有看过那本由剑三十提供素材解千愁撰写的《江湖见闻录》？”

长孙无垢道：“我就是因为知道世间有这么一种功夫，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据说这是一种非常难练的武功，没想到，居然给你练成了。”

这个时候，长孙无垢好像已经有六分地把握相信，此刻，站自己面前的这个黑衣人就是尚天香了。其实，她也没见过尚天香，只是隐隐地觉得，这个人可能是尚天香，仅仅是凭着一个老江湖的第七感判断而已。

她虽然暂时还无法肯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尚天香，但是，却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人一定是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会说出下面这些很无礼的话来，她道：“可是，我偏偏就练成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长孙无垢居然被问住了。

她觉得自己笨就已经是江湖中最不讲理的人了，没想到还有人比她更甚。

尚天香望着天际边的朝阳慢慢地染红了远山，在暮霭中沉沦，忽然舒了口气，道：“这里的景色真是不错。”

蓝玉棠淡淡地道：“是呀，只可惜充满了杀气。”

长孙无垢哼了一声，道：“是傻气吧。”

尚天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忽然笑了起来。

就在她的笑容开始从嘴角边慢慢溢出来的时候。

蓝玉棠忽然觉得面前被一片乌云所遮盖，在暮霭中慢慢飘散，飘散……

尚天香的身形在暮霭中晃动，单手一动，原本裹在身上的那件宽大的黑色长袍便被迎风甩了出去，露出一具婀娜的身姿，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这张脸犹如一朵吸足了露水，绽放饱满的玫瑰。

蓝玉棠将她的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甚至还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在我看来，你还是不要露出真面目的好？”

尚天香撩了撩已经被晨风吹起的长长的，宽大的长衫的小白，眯着眼睛，冲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柔声道：“难道我很难看吗？”

蓝玉棠道：“难看倒是不难看，我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罢了。因为像你这么漂亮优雅的女人，这个时候，本应该是坐在后花园里的凉亭里，赏花饮酒，弹琴作画的，可是，你却偏偏拿着一把蔷薇剑跑到这种地方来杀人，所以，我才觉得你不要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比较好。”

长孙无垢道：“更何况，像他这种多情的男人一见到你这张漂亮的脸，本来知道你是来杀他的，可是，却偏偏无法对你生出一点儿防备之心，那还得了？因为在看到你额脸的时候，他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能够死在你这么漂亮的妙人手上，实在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吧。”

听到这话，尚天香突然也笑了起来，犹如从夕阳下暮色中微微飞过的鸽子群，划着长长的哨鸣，道：“大家都说蓝玉棠是有名的打不死的硬汉子，我原本以为像你这样的硬汉子本应执拗，豪气，甚至有点儿粗俗无礼的，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你这么一个打不死的硬汉子的嘴巴居然这么甜呀。”

蓝玉棠摇了摇头，道：“我的嘴巴不甜，我的嘴巴很笨的。”

尚天香甚至还有些害羞了，笑道：“你的嘴巴不笨，你的不死玉箫更不笨，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不死玉箫？”

蓝玉棠看了看她，忽然将双手拢到袖子里，交叉放在胸前。

而那支像血一样红，像玫瑰一样艳丽的不死玉箫便如收屏的孔雀，将光彩完全隐藏在那件深蓝色的长衫里面。

大概谁也看不好处这个时候的他居然是江湖中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不是凤凰。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落寞的书生。

落寞书生蓝玉棠还未说话，长孙无垢倒是先发言了。

只见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慵懒而调皮的笑意，道：“那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剑呢？”

尚天香赶紧摇了摇头，朗声道：“不行，不行，你知不知道我这把剑叫什么，她叫红颜，红颜又怎么能让你这样的小姑娘看呢？”

长孙无垢冲着蓝玉棠呶了呶嘴，道：“那他呢。”

尚天香再次摇头道：“既然是红颜，又怎么能让臭男人看呢。”

蓝玉棠也笑了，道：“原来，你也不笨。对我来说，我的不死玉箫就像是你的红颜之剑一样，都是很私人的东西，这就相当于是动物的牙齿，你有没有见过哪只动物会蠢到给敌人看自己的牙齿的地步？我不仅知道你的剑叫做红颜，有着红颜祸水倾国倾城一般的威力，而且，我还知道，你的那招‘落剑无痕’此刻在江湖中恐怕已经很难再找到敌手了，我可不想被你的这招‘落剑无痕’在我身上刺出几个窟窿，那多不好玩呀。不过，假如你真的想在我的身上捅出几个窟窿出来的话，那么，我的不死玉箫也只好再被血染一下了，我可以向你保证，血染玉箫的人绝对不是我。”

长孙无垢附和道：“是呀是呀，大概你也曾听说过吧，他的这柄不死玉箫之所以会这么红，完全是因为吸食了人血的缘故，而且，每吸食一次人血，威力就会相应地增加一成。现在，它的颜色本来已经够红的了，这样的不死玉箫也实在是太招人耳目了，估计连他自己不好意思让它再这么艳丽下去了，可是，如果你非要逼着他动手的话，估计他倒是不反对再让它红一点儿的。”

这个时候，如血的夕阳已经完全坠落到远山之下。

满山的草木不知道是因为秋天的到来而变得通红，还是因为被夕阳的余晖给染得通红。

通红的天空和满山的草木山石在高天旷野之中融会在一起，显现出无尽的荒凉，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然后，在那夕阳的背后，忽然飘过来一片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天幕中剩下的唯一的一片夕阳的颜色。

天终于暗淡下来。

可是，在这黯淡的暮色里，蓝玉棠拢在袖子里的那支不死玉箫却在散发着血腥的气息。

屹立在周围的那五个乌衣傀儡仍然如墓碑般地挺在那里，没有声音，没有呼吸。

只有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在风中猎猎飘飞。

在这如血的夕阳下，在这荒凉的坟茔中，在乌衣傀儡如墓碑般冰冷的注视中，尚天香的红颜之剑终于还是出手了。

而她的这次出手，既没有“喀嚓”“乒乓”“霹霹雳雳”的金属撞击的声音，也没有中剑倒地时的惊呼声。

她的红颜之剑只是在这满天暗淡的暮色之中，犹如流萤一般跳跃着，然后，猛的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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