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日，“六一八”，今年父亲节的日期，真吉利。

话要这么说，父亲好，父子亲，哪天都吉利；父亲不好，父子反目，日子再吉利，也不好。

我父亲还是不错的。

想当年，我们两父子经常在家里吐槽，吐槽很多事情。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

阎维文唱得怎么样？

本钱不行。情绪不错。当过兵。

王宏伟呢？

个子太小了，音箱小，不浑厚。表情假。

刘和刚呢？

不如刚才两位。

刘斌？

戏味多过歌味。没兵气，匪气。

——以上是我和父亲两人，臧否民族唱法男演员的“非专业”对话。

那个时候，没有好声音，没有快男超女，甚至没有中央三套。

那个时候，父亲还在。

父亲出生在商人家庭，弟兄排行老三，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外加四个姊妹。他的父亲和大哥，也就是我的祖父和大伯，都是狂热的票友。

那个时候做票友很花钱，租房子请“饱记师父”（本身不红但是能戏很多的专业班子），包场赠票请人来捧场，只有付出，没有收入。当然，他们挣得更多。

天可怜抗战军兴，噩梦一场。

家里一摞一摞的黑胶唱片，圆圆的亮亮的，曾经的至宝，不管是梅（兰芳）老板的，还是金（少山）老板、奚（啸伯）老板的，三文不当两文，一律给了下江老乡，被他们拿熨斗高温烫得四面翘起，摆出去当茶托盘卖。

武汉人俗语当中所谓“打瓦”，意谓家道中落，真是形象。不管是手工的布瓦，还是机制的红瓦，哪里经得起打？

温馨大家庭，瞬间变瓦砾场。

所以父亲根本没受什么规范教育，高小加耕中，而已。

但他很勤奋，书读得不少，从工人干起，居然慢慢提干，进了工会，干了一辈子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工作。

那个时候工会活动数不胜数。放电影、歌咏比赛、猜谜会、象棋赛、交谊舞会，以及各种各样的演出。

那时各人都有本职工作，碰头会和排练多半下班举行。我家巷子有两棵杉树，一队一队打辫子的阿姨，裤脚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辫梢上系着大红丝线，就在树边排练。一遍一遍，唱到萤火虫出来了，把屋里灯打开，照亮外头。有手风琴伴奏，父亲指挥。不记得是齐唱还是合唱，唱一阵，笑闹一阵。我的作业反正早就做完了，站在一边看，父亲鼓励我看。

放电影需要跑片，父亲带我一起去。二八的自行车，我坐在前面横梁上，后座用自行车内胎捆住两铁盒胶片。那时候电影宣传靠的是满世界贴宣传画，家里全开的、两开的宣传画，积成一摞一摞。

很多活动，也请一些名人。

比如关牧村，女中音歌唱家，从天津请过来。唱《打起手鼓唱起歌》，声音美极了。她是施光南的学生，父亲说她以前是个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工种，看她那么黑，估计是露天作业，或者是煤矿的。

刘秉义、郭颂、胡松华都来过。刘秉义个子高，唱《祝酒歌》，唱《克拉玛依之歌》；郭颂个子小，唱《新货郎》，胡松华的个子也不大，他唱《乌苏里船歌》。后来演电视剧的胡军成了名，父亲看了电视说，他是胡松华的侄儿子，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也不回答，光是笑。不会是猜的吧。

▲吴雁泽，男高音歌唱家。年代的演出照。

吴雁泽常来。因为他当时单位在武汉。吴雁泽唱得好。父亲把他请来，每次都叫我去。吴雁泽块头很大，站在篮球场上就唱，也不要麦克风，唱得响遏行云，一唱就是十多首。有一次唱了七首还是八首，下来跟我父亲说，今天没唱过瘾，父亲连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吴雁泽能吃，食堂的菜不好，父亲就让我妈炕饼子给他吃。那种饼子不用油，死面，炕得白不白黄不黄，卷豆芽，卷辣椒炒肉吃，吴雁泽一次吃五六个。吃高兴了就讲笑话，说他在黄陂乡下演出没地方睡，睡别个的空棺材；还吐槽邮局的工作人员，说他去兑邮政汇款人家不给他，有证件也不给。说你真是吴雁泽么，我们不相信。吴雁泽说我真是吴雁泽。这些人蛮无聊，说不行，吴雁泽会唱歌，你唱一个我们才相信。父亲问，那你唱了没有了？吴雁泽笑喷了，用武汉话说，那还不唱，不唱别个不给钱呀。

不知道是公休还是出差，父亲还带我去北京。干什么？访名人。以美术界为主。

我记得父亲在进人家门之前，都会跟我强调：可以喊爷爷，不要随便喊奶奶，叫你喊你再喊。我听得糊里糊涂，只好点头。记得的名人有三个。一个是李苦禅，一个是刘凌沧，一个是叶浅予。好像都是中央工艺美院的大牌。

在我当年这个小孩子的记忆里面，这三位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戴着一种半黄不黑的眼镜。

家里最像样的是李苦禅。去了以后，老两口都热情，他家有个儿子叫李燕，“燕子”的“燕”。我父亲就跟李苦禅开玩笑，你老人家一向画老鹰，怎么儿子叫“燕子”的“燕”呢？

▲李苦禅和他儿子李燕

刘凌沧家里寒酸，父亲说他最佩服刘老，国画工笔的线条简直画绝了。去了以后，他们两个人讨论国画的线条，刘老拉过一张废绫子就示范，把小毛笔沾一点墨，还往嘴巴里放一下拿出来，画各种线，边画边说。我听那意思好像是夸自己，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如何如何，反正只有自己最行。不过这个话肯定有道理，读者诸君，可以百度一下刘凌沧大师的画，百度一下近几年的拍卖纪录。

▲刘凌沧先生的扇面作品

最传奇的是在叶浅予家。这位叶老爷子画画奇快，什么草稿都不打，就是在生宣上直接画。画人物，用毛笔蘸颜料挥一挥，瞬间就是一位维吾尔少女，裙裾飞动，舞姿蹁跹。

▲叶浅予先生作品《天山鼓声》

那次父亲和叶老正在谈话，突然，从屋外面好像风卷残云一般涌进来一大群人，全是小孩，为首的一位老太太，白头发扎着红领巾，大呼小叫，闹成一团。叶浅予老先生抬头看也不看，一脸鄙夷的表情。父亲显然认得，赶忙跟我说“快喊奶奶！”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表情、声调都非常夸张的老太太，正是王人美。上海滩曾经的“八大美人”之一，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

明星老了，一样不好看。

▲叶浅予、王人美晚年在北京寓所

后来，父亲还带我去过天津，见过骆玉笙先生，京韵大鼓的名家。带去一张老节目单，是骆老建国前在武汉民众乐园演出的旧物。那个时候骆老太太不叫骆玉笙，节目单上印的艺名叫“小彩舞”。浙江卫视播好声音，父亲看过一季，看到歌手经常互飙高音，父亲评价，他们会低音么？怎么不见飙低音的。那太要功夫了。骆玉笙的低音好，后来我专门找了《剑阁闻铃》、《红梅阁》、《子期听琴》几个作品来听，确实好，低回婉转，道尽人情。

▲“金嗓鼓王”骆玉笙中年演出照

▲“金嗓鼓王”骆玉笙晚年照片

这些名人，父亲怎么认识的，如何联系着就去了，细节我都不清楚，只是跟着走。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跟他的国营大型企业的工会工作有关，他“以公谋私”，一步步建立了私人关系。具体为何，我也没有顾得上细问。你问，他也不怎么讲。

那个时代的名家，各出性情，不过真真正正是平易近人。

再后来，我上高中、大学，就很少被父亲带着出去了。或者说，我自己也就会玩儿了。而且还特别贪玩。只有一次，是有一年大学暑假，他带我去过湖北省内某座山，参观那里的大庙。并说，哪尊像是他做的，哪尊是谁做的。就是那次，我知道做佛像除开用黄泥，还要在泥里面掺东西，做身体要掺秸秆或者麻线，做佛像的面部，因为要求比较细腻准确，所以泥里要掺棉花。那时候，他五十多岁。

到了晚年，父亲极不愿意外出，话更少。我妈总是辗转于各种优惠活动和促销攻略不能自拔，我做新闻搞收藏，有几年喜欢喝茶聊天，有时甚至通宵不在家。

大家交流的时间很少。

父亲留给我最多的是获奖证书，组织奖、创作奖等等，多是系统和企业内部的小奖。上点档次的奖项有二：一是全国职工文艺调演歌词创作二等奖；二是国家旅游局发的，叫中国旅游产品飞天奖银奖。获奖作品是一尊湖北特色的雕塑，跳编钟乐舞的舞伎，三道弯的造型。

总体评价，父亲是一流的工会工作者，三流的画家和工艺美术师，四流的音乐家。

父亲还能写诗，长诗。写在一个红色笔记本上面，主题是赞颂某位大人物，但语句多是口号，写得不大好。

父亲声音不大，性格温和，对谁都诚恳，大家都特别特别相信他。

有时，我会很想他。

很想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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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燕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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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许燕吉，民国著名学者许地山的女儿。年父亲许地山猝死于香港，这一年许燕吉只有八岁。不久日本人占领香港，母亲带着许燕吉及其哥哥逃往内地，辗转漂泊，流落于湖南、贵州等地。建国后，许燕吉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随后在反右斗争中被隔离审查，入狱6年。期间，孩子夭折，丈夫与之离婚。年，她被疏散到河北一个极为艰苦的地方，竟为生活所迫，嫁给陕西一位老农。年3月平反，回到南京。许燕吉是江苏省农科院副研究员，曾任南京市政协委员、台盟南京市委委员、南京市台联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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